當淩橙暮重新睜開眼睛, 山間仍細雨如織，落在傘面，如同清脆的金石絲竹樂聲。

她能察覺到, 秦策的腳步在原地停留了半晌，這才繼續向前走。

同樣的場景, 同樣的人, 同樣分享的記憶。

十年。

人這一輩子，究竟能有幾個十年可以錯過。

她沈默了許久, 拿著傘的那只手, 微微有些發抖。

她輕聲問他：“狩獵計劃幸存下來的3000人，都會被抹去記憶是嗎？”

秦策點頭：“成為監察局成員, 在植入真晶芯片的那一刻, 就意味著過往的記憶清零。”

他與她相識於一代狩獵計劃, 並肩闖過了刀山火海, 最終變成千分之一的幸存者。

誰知等來的不是自由，而是新的枷鎖。

當接任的那一天來臨，新任執行官與新任監獄長，同時出現在控制中心最長的那道走廊上。

制服筆挺, 步履沈緩, 眼神冷漠。

擦肩而過。

彼此已是全然陌生的樣子。

可後來呢？監察局不允許成員之間交往過密，尤其是首席, 偏偏兩人依然頂著如山的禁令, 義無反顧地再度相愛了。

相愛的時候從不在乎結局，只求問心無愧。

無論再重來多少次, 誓言仍是誓言, 刻在靈魂裏, 能抵擋漫長歲月的侵蝕風化。

說要記得, 就一定要記得。

“抱歉，阿暮。”秦策低聲喚她，“實在讓你等太久了。”

“也不算很久。”她安慰他，“至少經歷了三次人生，每一次我們都喜歡上了對方，這是命中註定的，證明你永遠也逃不開我身邊。”

“那是我的榮幸。”

淩橙暮一笑，低頭吻在他耳後，什麽都沒再說。

山路回環曲折，兩人也不曉得到底走了多久，直至來到一處緩坡，石壁沒那麽陡峭了，可以仰望山頂的方向。

山頂好像有一座古廟，在交織的雨霧裏，若隱若現。

這一路上沒再遇到其他玩家，可見本空間又是獨立的，並非所有玩家合流。

“理論上講，我們食水都夠，就算一直待在山洞裏，也能耗到五天結束。”聽得秦策說，“但系統不會允許我們鉆空子，我們遲早還要登上山去，那座古廟八成就是目標地點。”

至於到了古廟還會發生什麽，就更是未知之數了。

像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測，下一秒，淩橙暮的腕表振動，上面顯示出了系統消息。

【請玩家於黎明到來之前，敲響山頂古廟的晨昏鐘。】

【超時未完成的玩家，將視為自動出局。】

游戲裏的時間概念是非常模糊的，唯一的認知來源，只有腕表上的倒計時。

距離任務截止，還剩十六個小時。

就在這一任務發布的瞬間，雨水敲擊傘面的聲音停止了。

淩橙暮試探性伸出手，發現雨確實停了，只是天際烏雲仍未散去，霧氣正濃，四面依舊是陰沈沈的氛圍。

她收了傘，輕輕巧巧從秦策背上一躍落地。

“走吧，回去叫人。”

……

然而事實上，在淩橙暮和秦策離開的這段時間裏，山洞裏的其他隊員也不太輕松。

兩人前腳走，山洞後腳就塌了，從盡頭一直塌陷到洞口，搞得大家是驚慌失措、嗷嗷亂叫。

幸虧觀月綾子反應快，及時將流星盾牌橫在了身後，總算擋住碎石，為五人勉強撐開了一方容身空間。

等流星盾牌的時效過去，塌陷的部分也成型了，所以他們就將行李箱橫在洞口，由常肅雙手撐著洞沿兩側，另外四人則以疊羅漢的方式趴著——觀月綾子趴許霄身上，伍時玖趴陸零身上。

以下是部分對話整理：

“斯米馬賽，許先生，你壓我頭發了。”

“抱歉抱歉。”

“餵丫頭，能別在我耳朵邊上吹氣了嗎？你這是在考驗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OK？”

“操，誰吹氣，我那是正常呼吸，你還不讓人呼吸了？”

“都別……別吵了，再堅……堅持堅持。”

這一堅持，就堅持了半個多小時，堅持得五官閉塞，連外面雨停了都沒聽見。

於是等淩橙暮和秦策回來，就看見了這麽一幕奇怪畫面。

淩橙暮頓了頓，挺納悶地問：“你們這是什麽烏龜陣法？”

“……”常肅艱難回頭，見她沒打傘，終於後知後覺，“雨……雨停了啊？”

“嗯，都停了得有十多分鐘了。”

“太……太好了！”

五個人紛紛匍匐著爬出山洞，各自活動發酸的關節，伍時玖一邊轉腰一邊抱怨。

“好好的山洞怎麽說塌就塌？狗幣系統！對了橙姐，你們發現什麽了嗎？”

“發現了系統讓去敲鐘的古廟。”

“什麽古廟？”

許霄拍了下她的腦袋：“看腕表提示，之前振動了。”

“啊……我根本都沒註意。”

“對，你肯定註意不到。”陸零無語，“你光顧著像只蜈蚣一樣拱來拱去，還用胳膊肘碾我的肉。”

伍時玖作勢踹他：“放屁！還不是因為你後背骨頭太硬，硌得我生疼！”

然後兩人又開始互相扯頭發揪辮子，小學雞式打來打去。

淩橙暮一手一個，果斷拎著領子把小兔崽子們分開，她擡下巴示意許霄。

“找找行李箱，我記得咱們在不夜城兌換了攀巖繩索是吧？”

“在這呢。”許霄順利找出了那條繩索，並匯報數據，“這種材質的梅花爪可以輕松吸附在任何巖壁上，目測長四十餘米，夠咱們同時使用。”

“行，那別耽誤時間了，即刻出發。”

從山洞位置算起，眾人走了一個多小時，前方就沒有正常的山路了。

等待他們的，是灌木叢生、崎嶇坑窪的亂石小路，且毫無遮擋，稍不留神就會一腳踩空，滾落山澗。

到了這會兒，越往前走，發現山中種植的老樹越多，且形狀怪異、盤根錯節，還有不少棵直接攔腰斷裂了，粗壯樹幹攔在狹窄的路中央，要爬過去都極其困難。

難以想象，這些成員們看上去最敏捷的居然是伍時玖，畢竟她有疾速鞋借力，幾乎是在一躥一躥地越過障礙。

陸零跟在後面感慨：“你真像只青蛙啊。”

“老娘現在就把你踹下去，讓你永遠閉上這張嘴。”

“……那倒也不必。”

四名前任首席先不說，單說首席落榜人員觀月綾子，在這種時刻也完全不掉鏈子，步履輕盈，分分鐘跟緊不掉隊。

這姐姐能爬山能跑步能游泳，術業有專攻腦子轉得快，脾氣溫柔還會照顧人，算是很全能的法師（？）了。

“隊長，這山裏陰氣很重。”靈異雷達開啟，她手扶樹枝，謹慎環顧，“現在還是白天，等到了晚上，也許會出事。”

“陰山系統的確是靈異系統。”秦策說，“它是所有極地系統中，靈異元素占比最多的系統，陰氣重也正常。”

否則也不會叫“陰山”，更不致成為那些倒黴犯人的噩夢。

“那我的buff在這裏會有效嗎？”

“不會，極地系統壓制一切buff。”

“唔……”

“但我們可以對這裏出現的鬼怪造成實質性傷害，所以沒關系。”

觀月綾子恍然：“搜嘎。”

淩橙暮揮動盲杖，砍斷了許多擋路的灌木，蒼青色的灌木枝蔓橫生，生長著無數鋒利的倒刺，稍不留意就會被劃出細小的血痕。

有風吹來，她忽覺視線一暗，但沒過幾秒就又恢覆了清明。

這些天總是如此，眼睛時常就會看不見，不過這狀態持續得很短暫，基本上什麽也不影響。

她揉著眼睛，沈聲嘆了口氣：“系統最近抽風抽得很厲害，連帶著我一起受罪。”

秦策明白她指的是什麽，他握了下她的手。

“狩獵計劃越接近尾聲，系統的bug似乎越頻繁。”

他轉頭，看了許霄一眼。

許霄接收到了這個眼神，也了解了他的暗示。

其實兩人都在懷疑，系統的bug，大概和許霄當初設計的那個程序有關。

只是他們不知道，那究竟是個什麽程序。

這時，聽到走在最前面的伍時玖高聲提醒。

“哥哥姐姐們，遠處是懸崖峭壁，貌似真的需要攀巖啊！”

攀巖繩索，果然是必備的道具。

結果話音未落，她不慎踩到某塊石頭上濕滑的苔蘚，登時沒站穩，尖叫著向後仰倒。

幸好陸零就在她身後不遠，他反應迅速，當場穩穩接住她，順勢將她打橫抱了起來。

他倒退一步，撞上了那棵古樹的樹幹。

後面的常肅急道：“沒……沒事兒吧？”

“沒事兒的常哥。”

伍時玖驚魂未定側過頭，恰與陸零四目相對。

這樣講或許很不合時宜，可有那麽一瞬，她只感覺時間定格，連這漫山的風聲都靜止了。

耳釘折射微光，透過他那雙墨色清亮的眼睛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前世與今生。

……

校練場上，少年少女相對而立。

少年微笑著，俯身將少女鬢邊一綹亂發，抿至耳後。

“常教官說，三分鐘後時空通道就要開啟，你不能再耽誤了。”

“我不走。”少女流著眼淚，死死攥住他的手，“要走一起走，你讓我走，為什麽自己卻要留在這？”

“淩監獄長要去做一件大事，常教官和許信息官都會參與，他們對我們有恩，我必須留下來盡一份力量——但你沒必要做這種犧牲，你應該有更好的人生。”

少女絕望搖頭：“你知道只要我離開這，我們這輩子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了嗎？我以後想你了怎麽辦？哥，你這樣對我會不會太殘忍了？”

“不會的。”他溫柔哄她，“你以後不會再想起我了，我求過許信息官，讓他解除設定的禁制，運行我們的真晶芯片。”

真晶芯片運行，也就代表著他與她會像其他的監察局成員一樣，記憶清零，徹底忘了彼此共度的那段歲月。

不想起就不會痛苦，永遠告別也是一種解脫。

“玖玖，別怪我，我是個男人，也有自己應盡的責任。”

他不在乎將來會面臨怎樣的結局，他始終堅信監獄長和教官所教的原則與道理，總要有人走上這條路，承受那些本不該存在的磨難。

只為了更多人不會重蹈覆轍，只為了更加自由的明天。

那樣遙遠的明天，也屬於他最心愛的小姑娘。

他半摟半推，一路將她帶出了校練場的出口，並毅然按下按鈕鎖上了大門。

教官正站在外面，制住了發瘋一般掙紮哭喊的少女，不許她再撲回來找他。

大門重新合攏，隔絕了他望向她最後的視線。

少年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，他低下頭，用衣袖遮住了眼睛。

他獨自站在這被結界覆蓋的空曠囚牢裏，終是渾身顫抖，泣不成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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